“午后,静静的暖阳透过窗棂,泊在他的肩上,像涂了一层银色的光泽,富有质感。此刻,用淡泊两字来概括他晚年的心境,我以为是最恰当不过的。”这是韦泱先生于2002年时记下对辛笛的印象。那时,诗人已经九十高龄了。(文汇报“笔会”)
九叶派的著名诗人辛笛生于1912年,原名王馨迪,笔名心笛、一民、牛
这段记述无疑是对辛笛晚年生活的一次朴实的描绘。对这位诗人,我同样对他有亲身的感受。
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,老诗人袁鹰和北京三联书店的董秀玉从北京到上海后,由辛笛专程陪他们来江南古镇南浔、湖州参观。虽然,那日与辛笛、袁鹰的见面,时间匆匆,但予我最深的影响,是他们始终未曾以文化名人出现在我的面前。两位老诗人没有惊动任何人,甚或是地方的文化部门,况且董秀玉女士还是半个湖州人呢。到了湖州,他们只是由我陪着逛逛街市,去尝尝湖州的有名小吃――丁莲芳千张包子;去了百年老店――王一品湖笔店。湖笔,明代中期已驰名于世。挑选些上好的湖笔,是他们不虚此行的喜爱之物。虽是短暂的相晤,老诗人的辛笛,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印象。从此以后,凡当我读到他刊于报刊杂志上的诗文时,我心头时会泛起不小波澜。
上世纪30年代的辛笛,是一个才华出众的青年诗人。他的诗,温馨、隽永。诗如其人,见其人就如见其诗:
船横在河上/无人问起渡者/天上的灯火/河上的寥阔/风吹草绿/吹动着智慧的影子/智慧是用水写成的/声音自草中来/怀取你的名字/前程是“忘水”/ 相送且兼相娱/――看一支芦苇。(见《挽歌》)
这诗,早在中学时代,就深深吸引我。但当你与老诗人晤面后,感觉就大不一样。简洁的短句,语言清新如水,散发着古典韵味;节奏是新的、张力是巨大的。我读出了辛笛滢澈的诗性智慧。
也许正缘于此,他的诗集《手掌集》初版本,我一直保存了半个多世纪。这册辛笛早年的诗集,1948年1月由星群出版公司出版,32开本,初版本印数仅1050册(其中,西报纸本1000册,道林纸本50册。故持道林纸版本者,更罕见,尤为藏者之珍品)。《手掌集》书装封面,具独特之美,为诗人曹辛之设计。封面上的画,是借用赵家璧先生的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出版、由作家萧乾编选的《英国版画集》里一幅名为《花》的木刻。原作者是Gertrude Hermes(裘屈罗・赫米斯)女士。此画,堪称木刻版画精品。《英国版画集》精装本的封套上,也曾用过这幅画。
《手掌集》由“珠贝篇”、“异域篇”、“手掌篇”三部分组成,而《珠贝篇》是辛笛与其弟辛谷的诗歌合集(1936年曾合出过),可见辛笛作品数量不多,显然他不是以量取胜。《手掌集》最为突出,可以说奠定了辛笛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。60多年,悄然逝去,每当我读这本诗集,以及忆念起与辛笛先生的相晤,越读越亲切,更领略其诗的内涵。收在《手掌集》中的诗,如《航》、《寄意》、《雨后》、《再见,蓝马店》等名篇,其意象或意境都非常美,时时咏诵,琅琅上口,欲罢不休。
辛笛在大学三年级时所写的《航》,真像是一幅海洋沉郁的画。这首诗,是他海上的所见所思,内有个人的联想与无穷之感叹,如:“帆起了/飘向落日的去处/明净与古老/风帆吻着暗色的水/有如黑蝶与白蝶。”――寥寥几句,构成了色彩的对比,显现了与海洋相合的波光粼粼的鲜活的动感。那是诗人为一个同学贫困失学,并在病中挑起了谋生重担而抒写。通过一次海上航程,传达出对人生和生命的感悟。结尾两句是:将生命的茫茫/脱卸与茫茫的烟水。诗写于1937年4月之春,距今七十多年,但读它并未过时,因为它反映了人生永恒的主题。后人把这最后结尾的“将生命的茫茫,脱卸与茫茫的烟水”刻在了诗人的墓碑上,确是对辛笛最好的纪念,以让大家思索对于生命与自然的彻悟。
辛笛英国留学,他的诗风在形成过程中,受到英国诗人奥登和叶芝抒写现实主义诗的影响。如诗人从海外回到扬子江畔,看到当年农村的社会问题,写出了《风景》这一类题材的诗歌。诗人善于用对比的手法。比如:夏天的土地绿得丰饶自然/兵士的新装黄得旧褪凄惨。还有:瘦的耕牛和更瘦的人/都是病,不是风景!这样的诗,既古朴雅致,又极具对现实的穿透力。《手掌集》最末一首“赠别”写于1947年8月3 日,是送给卞之琳的。“你在知了声中/带着你的圆宝盒/离开你爱的人远了/离开爱你的朋友远了/云水为心,海天为侣……”唐?曾评,此诗是辛笛最好、最自然的一首诗。我认为,这首诗,最能反映一个诗人的爱国心。辛笛,现代诗人中生活最优裕,解放后,毅然地放下诗笔,彻底“告别”文艺界,选择到上海的工业战线工作,经济收入较好,不同于专业诗人、作家;更不同于许多在运动中流离失所的诗人。所以,邵燕祥认为:辛笛是个爱国者,而不是革命者。而我认为,辛笛是个爱国的诗人,更是个大智慧的思想者。
《手掌》一诗,于1946年8月在《文艺复兴》第二卷第一期上发表,此诗发表后,受到读者的喜欢。细心的读者,若对照辛笛各种版本的诗选,《手掌》一诗,未曾改动一字。这可看出,辛笛下笔的严谨。可以说,《手掌》一诗,是辛笛诗歌创作风格的一个转折,标志着辛笛思想的深化,由对社会现状单纯的讽刺,到将自己的思想与社会紧联在一起,使“大我”与“小我”得以有机地融合。这也是《手掌集》为什么能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被翻印再版了十多次的原因。在中西融合中,既能保持民族的艺术特色,又具有西方的现代派感,大概只有冯至的《十四行集》,可以与辛笛的《手掌集》相提并论。当然,由于政治与诗人个体生存方式以及社会环境的不同,冯至于诗的总量以及诗思的理性深度上,约略胜一筹。
上世纪40年代,辛笛与陈敬容、杜运燮、杭约赫、郑敏、唐祈、唐?、袁可嘉、穆旦等志同道合、风格相近的诗人,集结成一个富有现代主义风格的文学团体,被后人称为“九叶诗派”。“‘九叶派’诗学理念,表现出现代的特色:其在叙述描写方面,以诗的艺术逻辑和艺术时空构思,采取突然进入,意外转折;情绪复杂化,节奏加快;句法复杂、语义多重;深刻的主观,通过冷静的客观放出能量;对客观的艺术解释、改造、重组,以表现深层的实质。”
早在上世纪30年代初,辛笛就给巴金、靳以主编的《文学季刊》投稿,并成了那里的常客。在赴英国进修的海途中,一本《巴金短篇小说集》伴他度过漫长的寂寞。船上,他选译了其中的短篇《狗》,拿到国外发表。回国后,他与巴金常相往来。前些年,辛笛每次从杭州休养回沪,总要去看望巴金,因为他把与巴金的友情,看成不单是他们个人间的友情,而是把它看成一种文化与历史的记录。
2004年1月8日,92岁高龄的辛笛驾鹤西去。尔后,温州的唐?于2005年逝去,袁可嘉于2008年11月8日在纽约逝世(袁可嘉主编的《外国现代派作品选》在上世纪80年代初出版,将象征主义、表现主义、未来主义、超现实主义、荒诞派、新小说、垮掉的一代等西方现代派文学介绍到中国,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当代文学)。如今,这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重要的诗歌流派,只剩下最后一片叶子――90岁的女诗人郑敏。也许,她便是惟一的金枝玉叶了。